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離開東郭村。雖然我已成年,但還能看到,我的童年仍在她空曠寂寥的荒原上奔跑。她的一棵樹,一抔土,一個沙丘,都曾因我的存在而有所改變。譬如:我在村頭栽的樹,頭天還在那里,晚上我改主意啦,又悄悄把它移到了村尾,這讓那些出了遠門的村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在沙丘下面栽上一棵苗,每天都要辛苦幾個來回,把憋的一大泡尿滋在它的根上,直到它開花結果,長出一兩個翠綠的西瓜。趁黑下我又把它摘回家,讓家里人享受這意外的果實。結果讓那些覬覦已久的毛孩子,在某一個清晨,發(fā)現(xiàn)他們近在咫尺的美味不翼而飛了,他們失望憤怒,撒野地把余下的瓜蔓連根拔起,順便鏟平了沙丘。無意中,我又間接地改變了東郭村原本自然的風貌。還譬如:我制造的一個故事,讓老一代的東郭村人在記憶里傳說了很久。 其實,東郭村和眾多沒有在地圖上留下痕跡的村子一樣,它太小了,稀稀落落的莊稼地,散落在野草雜陳的荒原上,努力地和那些瘋長的野稗抗爭,沒精打采地收獲著,僅能夠滿足村人的腸胃。他們豢養(yǎng)的牲口,也從來沒有逃脫出他們的視線,即使有那么一兩頭聰明的畜牲,試圖尋找新的生活,但總能在天亮之前,安安靜靜地回到自己的棚廄。嚴格意義地說,這種自給自足的狀態(tài),已導致了東郭村與世隔絕的命運。但我不管這些,我還是能在它的荒蕪里找到自己的樂土。那就是村西兩里地外的一塊荒洼地。你不得不嘆服自然界鬼斧神鑿的造化,經過歲月無情的沖刷,在低洼處已形成一個天然的池塘。池塘里的水,清澈見底,肥碩的鯽魚穿梭于其間,水邊則參差地生長著一圈半人高的野生菖蒲和雜草。這個隱蔽的處所,除了偶爾來擔水澆灌菜園的村人,就再也沒人能記得它了。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快樂地游泳、捉魚,童年大部分時光,就消磨在它的寂寞里。 剛念完初二就輟學回家的二姐年輕漂亮,不僅學識淵博,而且身段優(yōu)美,撲閃閃的大眼睛,是所有東郭村青年愛慕的對象。這讓我很是榮耀,跟屁蟲一般地和二姐廝磨在一起。近朱者赤,當然我的學識也有了飛速的進步,甚至能寫出很多讓人不解的字來。這讓我在同齡的孩子中,贏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我指揮他們寫出大大的“薨”字,來考較他們父母的學問;我讓他們在自家的南瓜上不著痕跡地挖洞,直到南瓜上了他們家的案板,一剖開,里面珵露出一團黑乎乎的臭泥巴,讓他們勤勞的母親目瞠口呆,握菜刀的手瑟瑟發(fā)抖。我的非凡才能博得了二姐的賞識,她甚至愿意把她鐘愛的收藏展示給我看。足足一箱子的紗巾啊,盛載著世上所有的顏色:紅的,藍的,白的,鵝黃的,草綠的……。幸福的二姐告訴我,這是哪個小伙子送的,那條又是誰送的,那些驕傲的小伙子紛紛在我眼里黯然失色,他們的奴顏婢膝,原來都裝在我家的那個小箱子里吶。我收獲著隱秘的快感,決意要保管好這佐證我家尊嚴的東西,我不能讓它們在我眼皮底下,褪色,發(fā)霉,我要親手將它們處理一番。做出這個決定是在一個心血來潮的清晨。我要趕在村人之前,修飾好我和二姐共有的秘密。啊,樂土! 我的樂土,我披掛著一身五彩斑瓓的紗巾正奔向它而去。清晨的洼地,靜謐而又生機盎然。蚱蜢趴在池塘邊飲水,鯽魚們不時躍出水面,歡暢地表述著快意。我顧不上欣賞這些,急急地拔開水草,綰上褲腿,再讓那些艷麗的紗巾漂浮于水面。我要積極投入地開始我的勞動哪。這時,遠處卻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我迅疾地收起紗巾,隱身在雜草叢中。一只酣睡剛醒的兔子匍伏在我腳下。豎起食指,我警告兔子:“噓!”,兔子咧著三瓣嘴會意地笑了笑。 來人放肆地唱著小曲近了,擔著的木桶,把小路旁的雜草劃撥得嘩啦啦地響。原來是精瘦如豺的老閔頭!老閔頭五十開外,為人刻薄,過早失去老伴的愁苦,在他的衣著上有足夠的體現(xiàn):他丟三搭四地反穿著衣服,本該貼身穿的襯衣,他把它穿在外面;本該穿在外面的毛衣,他又神奇地把它貼身穿了。惟一不變的,是他褲頭上,終年都系著一條長長的鮮紅的繩子,一只锃亮的黃銅大鑰匙懸掛在上面,風一吹拂,叮叮鐺鐺地作響。這是老閔頭引以為豪的驕傲,曾幾何時,老閔頭還是東郭村的會計,那把黃銅鑰匙,自然就是祭開生產隊倉庫大門的法器,全村一百來人的嘴,都系在老閔頭的褲帶上哩。雖然時過境遷,早就分田到戶單干了,失去現(xiàn)實功效的黃銅鑰匙卻一如既往地盤旋在老閔頭的褲帶上,成為他標志性的裝飾品。老閔頭另一個驕傲就是他育有四個如狼似虎的兒子:大狗子,二狗子,三狗子和小狗子。狗子們的茁壯成長,足以使得老閔頭有充足的理由睥睨萬物,縱橫鄉(xiāng)里。狗子們也毫不示弱,曾夸口說,只要他弟兄牽手在村頭隨便跺上幾腳,東郭村就會夷為平地!我哪管這些,這個可惡的人,誰讓你打攪鄙人的平靜?我要和他開個玩笑。 我麻利地把紗巾塞進腦袋上凡是有孔的地方。具體安排是這樣的:紅的紗巾塞在右耳孔里;綠的塞在左耳孔里;藍的塞在右鼻孔里;黃的塞在左鼻孔里,碎花的塞在口洞里,剩余的就全都掛好在腰間啦。屏住呼吸,在老閔頭低頭汲水的那一瞬間,我和兔子同時蹦了出來。我說:“Hello!”。 那個可憐的人!可能生平都沒見過五顏六色的怪物,還有一個蹦蹦跳的小東西,他怔怔地瞪著我,良久,才“啊呀”一聲大叫,棄了木桶,落荒而逃。 自此別后的老閔頭病了,他懨懨地躺在床上,向來探望他的村人,不厭其煩地講述他最為離奇最為恐怖的經歷。村里的傳言鵲起,也有人稱,在那罕有人至的洼地里,月光下經常有白衣白裙的女子出沒。傳說中的狐貍也多了起來,村里的雞子也會自動加入到它們的狂歡,毛發(fā)無存。誰誰逝去的老人,夜里時時來到他們的院落,逡巡一圈后,直到雞鳴才肯離去……。老閔頭郁郁而終。 老閔頭盛大的葬禮空前絕后,狗子們傾其所有,把凡是能請到的神仙都請來了,他們裝神弄鬼認真的表演,使東郭村恐怖的氣氛達到了高潮。我那木頭木腦的鄉(xiāng)親,在欣賞完一場規(guī)模空前的演出之后,竟然沒人敢首先走回自己的家門。也包括我自己。傳言中的東西都復活了,詭異、不可捉摸的感覺籠罩了每一個人。我也不敢相信,哪些是真實,哪些是幻境。 呵,樂土啊樂土,終于又回復到了永久的平靜。傳言已使那里墳塋林立,植被枝繁葉茂,生機勃勃。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才改變的,但我沒有絲毫的喜悅,也因為,我那隱藏的秘密,會讓善良的人們,感覺到道義上的不安……。 請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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