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機長》：災難片之外，是國產電影難得出色的職場片

拂曉森林

一樁發(fā)生于去年上半年的航空事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被改編成電影，這效率的確挺驚人。
因為事情實在是沒過去多久，再加上“英雄機長”劉傳健（電影中角色名為：劉長?。?/strong>曾帶著主要機組人員上過2019年春晚，這樁“川航5·14事件”大家并不陌生。
但在討論眼前這部《中國機長》之前，還是先回顧一下：
2018年5月14日早上六點多，四川航空3U8633航班從重慶江北機場起飛。按照計劃，這架載著119位乘客的A319客機將在三小時后到達拉薩貢嘎機場，沿途將飛過四川盆地、青藏高原東南部群山，以及海拔超過6000米的入云的雪山。

七點剛過，一切如常，機長劉傳健已經在這條航線上飛行超過一百次，腳下的群山、盆地他都熟悉。客艙里，空乘已經開始發(fā)放早餐，熱騰騰的粥能安撫乘客因早起而脆弱的胃。

這時，乘務組、乘客，還有在客艙短暫休息的第二機長梁鵬還不知道，駕駛艙里遇到了點“小麻煩”——在9800米的高空中，駕駛艙右座前風擋玻璃突然出現(xiàn)裂痕。這種情況很緊急，不常見，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出現(xiàn)過。在國內外的民航飛行中，類似情況都出現(xiàn)過，但因為飛機風擋玻璃有好幾層，單層出現(xiàn)裂痕不會對駕駛造成嚴重威脅。安全起見，機長劉傳健喊話地面塔臺，發(fā)出了“備降成都機場”的請求。

就在這時，更大的危機來了。出現(xiàn)裂痕的風擋突然破碎，發(fā)出巨大聲響，駕駛艙瞬間失壓，坐在右側風擋前的副駕駛員徐瑞辰被強大的壓力差推起，半個身子掛在了飛機外面。此時，機長劉傳健面對的是每秒超過200米的打在臉上的強風，零下40度的高空極寒氣溫，以及嚴重缺氧的駕駛環(huán)境。

強風把駕駛臺的諸多設備吹飛、變形，自動駕駛系統(tǒng)完全失靈，巨大的噪音讓飛機失去了與塔臺的聯(lián)系。飛機短暫地失控，客艙里，正在發(fā)放餐食的乘務組人員被甩在地上，部分乘客也在巨大的機身晃動中身體失控，行李架上的小件行李也噼里啪啦掉了出來。
空軍飛行員出身的劉傳健在短暫的驚慌后恢復了理智，他手動操控飛機，恢復了機身平衡，與此同時，第二機長返回駕駛艙，帶回了客艙安全的信息，三位機組成員與塔臺協(xié)力，將飛機成功降落成都雙流機場。

從風擋玻璃破碎到成功返航，全程共34分鐘。
事件發(fā)生幾個月之后，博納影業(yè)就拿到了這個故事的改編權，并計劃讓電影在2019年十一檔上映。
這單急活兒落在了香港導演劉偉強頭上。
現(xiàn)在想一想，劉偉強真是再適合不過的人選了。香港導演拍片快，質量上又有基本保障，這是經歷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電影黃金期的那批導演在片場摸爬滾打出的本事。
劉偉強又是出了名的快手。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導演的《古惑仔之人在江湖》票房大賣，他立馬趁熱打鐵，趕制第二部《古惑仔之猛龍過江》。為了趕上春季檔期，整部電影拍攝只用了九天。到了第五部《古惑仔之龍爭虎斗》，電影在1997年上旬剛剛開始拍攝，1998年的賀歲檔就上映了，從拍攝到上映，整個制作周期還不到三個月。
在香港電影最景氣的那幾年，劉偉強一年拍三五部電影也是常有的事。那些電影肯定不是每一部都驚艷，都票房大賣，但在規(guī)定時間內交出一部質量合格的電影這件事，他太擅長了。
劉偉強的另一大優(yōu)勢是，他有拍攝獻禮片《建軍大業(yè)》的經驗，和內地電影圈、政府機構、各行各業(yè)打起交道來得心應手，這又是其他同樣手快的香港導演所不具備的。
即便是找來劉偉強，這部以剛剛發(fā)生的事件改編的《中國機長》依然很難操作。
從類型上來劃分，《中國機長》算是災難片。高空、風擋破裂、失壓、嚴寒、副駕駛飛出窗外、客艙陷入恐慌……電影的確有災難片的賣點。但劉偉強必須面對的難題是，對于災難片來說，有個能永遠牽著觀眾往前走的懸念尤為重要——人死沒死，誰死了，怎么死的，怎么活的。但對于改編“川航5·14事件”來說，這個懸念不存在。

很多以真實事件來改編的災難片都會面臨這樣的難題，經常被拿來和《中國機長》對標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導演的那部《薩利機長》也曾面臨同樣的問題。那部電影改編自2009年的“全美航空1549號航班迫降事件”，一架從紐約長島起飛的客機，在飛機爬升階段遇到一群加拿大黑雁，引擎受到干擾停止運行，機長薩倫伯格經過認真考量，不得不避開紐約人口密集的街區(qū)，將飛機迫降于哈德遜河。飛機成功降落，機上155人全部安全，這“壯舉”曾震撼紐約，并吸引了全球航空界的關注。

將這一事件改編成電影時，老爺子伊斯特伍德深知那發(fā)生在短短六分鐘內的事件無法支撐九十多分鐘的電影，他為這事件找到了一個全新的落點。英雄機長迫降哈德遜河的段落反復在電影中出現(xiàn)，但貫穿整部電影的主線卻是事件調查部分。一次次的模擬機測試都證明，機長有足夠時間，飛機也具備條件正常返航，降落哈德遜河看起來英勇，其實是錯誤的選擇。在一次次復盤中，薩利機長也曾懷疑自己的選擇，但他最后確信，人的因素必須要考慮在內，作為人的正常的恐懼，面臨突發(fā)狀況時做出選擇需要時間，這是機器永遠算不出來的。
也就是說，《薩利機長》不是在正面拍攝英雄和英雄的高光時刻，而是轉到背面，呈現(xiàn)英雄最富人性的一面。
因為太愛伊斯特伍德，所以扯遠了，回頭說《中國機長》。作為一部獻禮片，《中國機長》顯然是要正面呈現(xiàn)英雄的，但和個人英雄主義電影不同，劉偉強要展現(xiàn)中國民航專業(yè)、團隊能力強的特質，換句話說，“川航5·14事件”不只是機長劉傳健的勝利，而是整個機組，乃至中國民航體系的勝利，這才是劉偉強的任務。

的確，在這樣的任務下，留給導演和編劇的發(fā)揮空間是不大的，時間也不允許劉偉強和編劇于勇敢為電影思考更復雜、更具懸念感的結構。他們只是老老實實地，按時間順序，呈現(xiàn)了整個事件的開始、高潮和結尾。
沒有明顯硬傷，人物鋪墊，團隊專業(yè)性的呈現(xiàn)，乘客眾生相……災難呈現(xiàn)部分另說，其他各個災難片所必須的環(huán)節(jié)導演都一個不落地觸及了，但時間也容不得他多想，絕大多數(shù)部分的確都是用最容易、最套路化的劇作和導演技巧來完成的。

空說無憑，舉個例子。比如，一開場，張涵予飾演的機長劉長健出場，憋氣，洗澡，穿戴整齊，和女兒告別，桌上的照片，逗逗狗……在這么一場戲里，導演交代了后面將要站出來的“英雄”是個長期堅持自我訓練、自律、有家庭觀念、有責任感、有愛心的人，信息量很大，但所涉及的細節(jié)都是相當直白和簡單的，類似抱著狗狗，交代狗狗是流浪狗的獨白，甚至有些刻意，功能性過于強了。這類情況或多或少地出現(xiàn)在每個或每組人物的出場里。為了顧及方方面面的人物，《中國機長》在人物塑造上相對浮于表面，都照顧到了，但沒能真正“走心”。

電影最具商業(yè)性，也是最能對抗已知結局和結構簡單這一問題的是災難部分的處理。在這方面，《中國機長》對原故事做了增強沖突的戲劇性處理。原本事件中，只有一個核心危機，那就是玻璃破裂。但在電影《中國機長》里，劉偉強把危機拆解為玻璃裂痕，破裂，要穿越云團，遭遇冰雹，躲避雪山，超重降落幾個動作，電影在呈現(xiàn)和解決危機的四十分鐘左右的時間里，基本能勾住觀眾的注意力。
在111分鐘的時間里，乘客安全落地，劉偉強也安全地完成了整個故事的呈現(xiàn)。在這過程中，他沒有犯錯，但電影也沒有深入到任何人物或情緒，缺少災難片對于人性和生命更深入的探討。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不覺得《中國機長》是多么優(yōu)秀的災難片，但意外驚喜的是，這卻是一部相當出色的職場片。
“四川8633，現(xiàn)在有點故障，我申請下高度?！?br /> “四川的8633，下8400保持。”
“下8400，我要返航了，我現(xiàn)在風擋裂了?！?br /> “風擋裂了，是吧？”
“對的?！?br /> “3U8633是返航重慶嗎？”
“返航成都?！?br /> ……
這是事發(fā)時，機長劉傳健與塔臺的一段對話，這段對話基本被原封不動地呈現(xiàn)在電影《中國機長》里，這種職業(yè)身份和職業(yè)環(huán)境上的真實感是所有編撰的對白無法實現(xiàn)的。
不僅是對白，電影對機組人員出發(fā)前的準備，飛機上的各種操作、術語，以及機組人員之間聊天、交流的呈現(xiàn)都是相當貼近現(xiàn)實的。據說，電影拍攝過程中，一直有專業(yè)的航空工作人員在現(xiàn)場，隨時糾正拍攝中不符合專業(yè)性的細節(jié)。

這時候要cue到袁泉了。個人認為，飾演乘務長的袁泉在整部電影中貢獻了最好的演技。她深呼吸，強作鎮(zhèn)定，雙手顫抖，卻告訴乘客機組人員是專業(yè)的，也是別人的孩子和母親，一定會把大家安全帶回去的那段話，既展現(xiàn)了一個空乘人員的專業(yè)度，也流露了作為一個普通人在災難面前的脆弱。這段表演蓋過了穿云、翻山，成為我對整部電影最強的記憶點。

如果在未來，有更多影視作品能像《中國機長》一樣，對“職業(yè)性”這件事有更好的理解，更尊重人物的職業(yè)屬性，在這個范疇內講故事，那我們的職場劇和職場片還是很有希望的。

文章來源：《三聯(lián)生活周刊》